雨夜賦
世界在你掌中,你在誰掌上?深坑雨夜,嗅不到人味。卻仿佛有人在外頭唏噓,從冬季第一場冷雨開始,每晚倚著巷子燈桿,朝我的書房吹氣。遲歸的車拐彎,濺了洼,他還是干的。就這樣養成舊習慣,飄雨的夜,我坐在書房,他站在老地方,偶爾目遇,好像一個在看上輩子,一個在看下輩子。現在,從敞開的落地玻璃門飄來他吞吐的寒息,吹動油紙燈罩上手繪的一朵藍玫瑰、一朵紅玫瑰、一朵黃玫瑰。我已盤坐半個時辰,靜靜看他吹弄著燈,終于聽到落花聲了。花瓣落在素凈的桌布上,緩緩流血,一攤藍的,一攤紅的,一攤黃的,溶在一塊兒變成黑煙。燈罩的枝椏上只剩兩只小鳳蝶,一藍一紅,訂過親似地,平日棲息甚遠,被他逗弄,驚活了,撲落蝶粉,從我眼前飛走,于書房半空回舞。也許,我應該起身去關門,阻止書房變成半部聊齋。
但這樣的時刻非常妖嬈,他不算善意也不惡,我不算允許也不拒絕,無須為掙扎而掙扎,目的而目的。他從另一個時空慢慢滲透進來,我所在的凝固時空慢慢被解凍;記憶沖淡、‖事‖件‖消隱、心緒飄渺。仿佛龐大的過往是別人的包袱,替她看管而已;活著也是她
的職務,暫時代班而已。我只是一個虛構人物,因包袱需要背負、職位應該填空,才被虛構出來把日子往下過。所以,看起來像一個有血有肉的真人,聚會于上國衣冠座中,穿梭于城都煙云里;人們以貴賓的禮數款待,我漸漸自以為真。卻總在星夜的歸途中,確定無人跟隨了,走回荒原上的鬼甕。把新識的名字疊手帕一樣疊得齊整,放進她的五斗柜;至于退色的帕子,送給野外的餓狼當餅干。新談的語句,收入珠寶盒;至于銹了的贗品,丟給夏娃當潤喉的糖吧!保持一種早已過時的潔癖傳統,等待她回來取包裹時,每一件都光鮮亮麗。那襲華服總是掛在樹鉤,浮出活人身體才有的溫霧,而回復虛構的我,六伏天也結冰。月光替古甕上了銀釉,我把它睡黑,然后聆聽時間穿著邪門的靴子,的甕壁踢踏金屬步。一天收工了,一年收工了,一樁故事收工了。
這也是終于不去關門的原因,在外頭唏噓的人因被我虛構而成真,我被造化虛構而成真,兩個青梅竹馬。如果不是他不知節制吹揚稿紙,我愿意在逐漸恢復荒域的時空旅途,用麗鬼的舌頭向他敘述雨夜的嫵媚。紙張在地板上滑行的聲音針灸我的耳,才想到應該寫下幾個字,鉛塊一樣增加紙的重量。畢竟,做為一個虛構的活人,只剩這件事動了真感情。
“又是一本出軌的集子!”寫下這幾個字,顯然不夠重;“不喜歡不受控制的稿紙!”紙角還在拍飛。我想起有一疊命名為“夢游書”的舊稿,也許可能以挖到鉛塊,遂抱出來攤在地上。恐怕是吮了數年的雨,有些字長出霉芽兒了,掐一掐,夠一碗湯。說來可憫,看過去的稿子像在偷閱陌生人的密件,不相信寫過那些,可見創作活動里隱含職業性死亡。這也是時間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蔥似地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習慣了死亡。收了舊腳印,勉勉強強掰出幾塊鉛屑,鎮壓了雨夜的唏噓。
這是第八本散文集。除了《水文》、《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循著預定的計謀行進,既完成它們單獨的主旨又往前推動另一階段的思索,以期終有一天,這些集子共同完成一個密閉系統。1987 年,《月娘照眠床》出版后,原應著手此一系統的第四本書,卻陷入泥淖里。一方面找不到新聲音,已嫻熟的技巧顯然不能負荷新題材;另一方面,對生命的所思無法高撥,因而不能給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構書的內涵,以期承續前書,伏筆來者。思想貧瘠比技巧軟弱更難堪。
散文這種文體,固然具備寬闊的腹地,去引進其他文體之所長,但也有先天局限。就單純的時空、‖事‖件‖人物、情感哲理而言,相對于復雜度較高的文體,更能做精致、深潛的描寫;但就承受思想體系而言,顯出器量了。以至于單篇收攏成書,常有拆散七寶樓閣之
感。這不是“散文”的錯,從另一角度看,其實并不存在清楚明白的規矩叫“散文”,只在與其他文體并列時才出現相對性的存在“散文”(更多時候,這兩個字統稱了不能納入其他文體的文章)。這意味著作者可以在“散文”的大名號下自行決定他所要的面目。在如此自由的氣氛下,若還有散亂七寶之感,則是作者的問題了。
我所要的面目,早不以單篇經營為滿足。這也牽涉現今以消費傾向為主流的媒體走勢,過多的計劃性編輯策略或篇幅設定促使作者偏離自己的工程投入零賣市場,就算是依既定理路而行的單篇原則,也因刊載問題,終究有見樹不見林之感。這使我把媒體發表視
為預告而已,轉而要求一本書才是基礎歸宿。于是,作者顯然必須賦予這本書完整的解釋了。而宏觀整個文學生命,每本書若是一顆星子,它們要共同完成的星系是什么?這已脫離單篇、單書范圍,逼視整體思想了。人可以憧憬成熟,無法在一夕之間成熟。我對散
文有一個夢,卻陷入所預設的困境里;夢愈大,淵谷愈深。然而,不管還要陷溺多少年,耗費多少氣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輩子能等到一個夢,這被虛構的人生才算年擁抱了唯一的真實。
所以,四五年來已結集的作品,都是苦悶中的游戲。這些戲墨,
的確帶給我秘密歡愉,卻是亂臣賊子。由于單篇撰寫時皆抱持滅念,使得回頭總整理顯得困難。四五年來未結集的作品近一百五十多篇(存目),扣除非原創的雜筆,約有一百二十篇,其中,數篇小說,我祝福它們從此消滅不再被記憶;其他的散文,有的缺剪報,有的未登卻在編輯臺上失蹤,有的連登在何處都忘了。原存底稿多在遷徙中消滅,既然當時不在乎,顯然非鐘愛之作,不必倒追了。所以,留在身邊的剩一〇一篇,主要包括為《聯合報》繽紛版開的“生活美學”專欄、聯副“四塊玉”、《中時晚報》副刊“掌中戲”專欄,以及諸如此類原因而寫的諸如此類的稿子。
世界在你夢中,你在誰夢里?寒雨的子夜,你用來回憶還是遺忘?你厚了,或更薄?訂明日的盛宴還是向昨日賦別?
1991 年早春,于深坑
注:此文為散文集《夢游書》的自序,入選時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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